陶九知咽下一口苦酒，顺手扯了水榭旁的轻纱帘帐丢开。
对面的年轻男子着一身白色底衣，外披一层油亮厚实的黑貂裘，皮肤泛着浅浅的青白色，似乎不怎么健康。他手上那杯也是酒，不过和陶九知那杯不同，那是刚温过的药酒，由美姬侍奉着慢慢饮下。
两人沉默地对坐了许久，凤公子忽然说了一句：“其实你不欠他什么。”他早就点过友人关于这点，可是这位看似冷酷无情的友人，有时却又出了奇地重情。
暗司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，皇座上那人提供的也只是初始的资金和人手，之后再也没出过什么力，反而一直在享受着暗司提供的成果。名义上，明c暗两司都是皇帝座下的势力，可是这时间的道理，本应该是谁付出辛劳就由谁采撷果实。
在凤公子看来，暗司不应该是和明司并列的机构。而且用事实来说，在大多数暗司密使的心里眼里，认的唯独眼前这个男人而已。
“我知道。”陶九知擦去唇上透明的酒液，淡淡地说：“这是我为他争取的最后一次机会。欠了的总要还，无论谁都逃不过天上那只眼睛。”
他抛下冰凉的酒杯，起身，眸间似有凄愁，却坚定无比，“明天之后，再无暗司。”
“这是什么意思？你？！”凤公子愕然起立。
陶九知说：“没什么，这个暗司还他，我累了，休息一阵子再起炉灶。”
离开督主带领的暗司不能算暗司，同样，缺了暗司的督主也会脆弱不堪，变成一块人人眼馋的肥肉。
但这是必然的一步，那个男人给了他一份知遇之恩，他还了；如今为那人争取了生机，算是全了这些年的交情，接下来，他必须走了。
他既然能够打造出一个暗司，也能弃了暗司，重新打造出一个新的帝国，那将是一个从名义到事实都属于他的势力，一个能帮他保护好爱人的势力。
他有这个自信。
凤公子松了口气，继而担忧地劝道：“不如先在我这儿暂居？”他不敢想象一旦这个消息传开，友人将会落入什么样的危机。
陶九知毫不思索地拒绝了，说：“不了，我要出一趟远门。这段日子，可能要拜托你看顾一下国师府那边。”
凤公子满口答应，“你放心，嫂子那里有我。”不过，料想也不会有用着他的时候吧。凤公子想着国师大人迅速膨胀起的传奇形象，下意识舔了舔嘴唇，有些尴尬。
目送友人离去，凤公子眉间浮现出明显的愁意，推拒了纠缠上来的美姬，良久，万千担忧付诸一叹。
他拿过陶九知剩下的那半壶冷酒，给自己满了一杯慨然灌下，火辣辣的感觉在喉头蔓延，呛得他一阵剧咳，青白的面庞很快变得通红。
九哥，这杯酒为你送行，愿你能够得偿所愿。
风掠过檐角古兽，带起低沉的铃响。
萧佑薇就藏身在这座空寂的侧殿里。这里废弃了许久，装饰还是豪华的，依稀能看出昔日旧主所受隆宠，只是一应物件尽数蒙了厚重的尘土，愈发显得可悲。
这是被废的苏贵妃生前居住的地方，当年苏贵妃宠冠六宫，如果不是闹出偷情的事被皇帝撞破，想来也不会有如今嚣张跋扈的兰贵妃了。
她放出连莘，朝着三百米外的养心殿探去。
今天是青州大将霍光回京的日子，此时正在养心殿里等候君王接见。
而萧佑薇之所以出现在这里，是因为今天她恰好要陪阑意去书斋，路上看见霍光进城，身边还带着个年轻小将，容貌颇似华林。再想起绿漪几次传给她的情报，说是华林很受霍光重用。
难道霍光这趟回来就是要把华林推到皇帝面前？
这下坐不住了，她拜托暗九把阑意送回去，自己悄悄潜入皇宫，就是为了看看霍光的打算。
霍光是个糙汉，这一点是公认的事实。
但是和一般的糙汉不一样，那就是他五官确实不差。
粗豪不羁的气质并不折损他的相貌，不然当年也不会在饮宴的时候被霍夫人一眼看中，要抢他回去当男宠。再不信可以看看霍瑶，霍大小姐的美有八分像极了娘亲，另有两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，就是遗传自老爹霍光。
皇帝踱到座椅里，听霍光汇报了一通，冷不丁问了一句：“人带来了吗？”
霍光抱拳道：“回禀陛下，人已带到，正在殿外关押。”
“押进来。”
“是！”霍光把手指凑近嘴边，朝着殿外打了个响亮的呼哨，不过须臾，便有一红袍小将提着个麻袋走进来。
麻袋被扔在桌案前的空地上，软绵绵的，似乎是个人的形状，可是里面没有一点声响。
皇帝感兴趣地歪了歪头，命令高回把它打开。
高回没有弯身去解绳索，而是接了君主抛过去的宝剑，在麻袋表层斜着划了一道。刺啦，麻袋应声破开，露出里面昏迷着的女子。
这女子五官浓丽，皮肤黑黄，明显是异域人的相貌，一身染血的武士轻铠，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她前凸后翘的好身材。她双手双脚都被几层铁索紧紧缚住，人也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。
霍光介绍道：“这是苏哈娜，蛮族的第十二王女，是前王妃唯一的子嗣，也是桑贺部落如今的统领。”
皇帝眉毛一抖，“桑贺部落？是十七部里最强的那个？”他拍拍脑袋，这一阵子没有关心蛮族的动向，都快把这些基础常识也淡忘了。
霍光点头。
蛮族居住的大多数土地是不适合产粮的，所以和北方诸国近似，过着一种游牧生活，除了王庭稳稳地坐落在中心那片肥沃的土地上，其他地区是根据地域形态不同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，最后逐渐形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部落。
王庭的军事力量最强，这样才能震慑住各部落的统领。而在这些大小不一的部落中，是以桑贺部落为最强战力，历代蛮王娶妻时都是从桑贺部落中选择一位最尊贵的女子，以示优待。
不过，这个传统在这一代蛮王那里被打破了。
苏哈娜的母亲是桑贺部落统领最宠爱的女儿，嫁给蛮王后只生下了苏哈娜，不久就得病死了。
这个年幼的女孩被外公接回部落里养大，最后在外公和几个亲舅舅的大力拥护下，苏哈娜年仅十六岁就接任老迈的外公，当上桑贺部落的统领。
这是她反抗王庭的开端。
没有人说得清楚她为什么一意孤行地要和王庭开战，这个年轻桀骜的女孩子就像是天生的战神，她带领着她的子民作战，在这片神奇而广袤的土地上来去自如，就连久经战阵的将领也拿她没办法。
蛮王曾经派出三支王庭军队去围追苏哈娜，却被她借力打力，全部坑杀。
这个女孩子有着铁石般冷硬的心肠，她没有慈悲心，只想有朝一日能够向着她的父亲挥刀斩下。
“你们居然抓到了苏哈娜？”皇帝惊愕地离开座椅，走到昏迷的女将身边细细端详。
这就是蛮族那个天生反骨的女战神？
他捋着胡须啧啧称奇，妙，妙啊，他想要招揽这个桑贺统领已经太久太久了。
霍光趁机把身后的红袍小将拽过来，趁着君主心情大好的机会，唾沫横飞地给他介绍起自己的得力属下。
“陛下，这回如果不是华林这小脑袋瓜灵活，打架的本事又高，光凭我们这些粗汉，可拿这女人没辙！”
霍光说完，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帝。
皇帝乐呵呵地仰天大笑，“好！英雄出少年啊，你叫华林？过来，抬起头让朕好好瞧瞧！”
他朝红袍小将热切地招手道，忽然，他愣住了。
华林依照吩咐抬起头，低垂的眼睛匆匆一瞥，已然将这苍老的身影摄入心底。他的心里原本是该有股悸动的。
在他刚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，在他为了未来拼死拼活的时候，在他此生第一次骑在马上观望这座国都的时候，在他从小到大这些年无数次在心头勾勒父亲模样的时候
然而在他提着被禁锢的苏哈娜，真正踏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后，那些为这个血脉至亲燃起的情感，终于抵不过这些年母子俩遭受过的委屈和苦难，被现实硬生生磨灭。
这些大人物住着他曾经无法想象的好房子，吃着真正的玉盘珍馐，享受着人人憧憬的待遇，如何想象世上还有人因为偷了一口吃食被打得死去活来？又如何想象远方前线战士们在上阵前的悲壮？
他们什么都不知道。
华林曾经那么盼望着自己的父亲能够救他出火海，可是直到唯一的同伴即将病死，他心心念念的生父也没有出现。他想，他算是这个人的第十九个儿子，那么就算他有幸出生在宫里，怕也不会被这人放在心上。
可能就像他打听到那些夭折了的皇子们一样的待遇。
这样想想，他心里似乎莫名地好受了一点点。
皇帝小心地打量着这个古铜皮肤的少年，多么年轻热烈的生命，就像年少时的自己
他心里存了一个疑团，总觉得这个少年的五官，和自己很是相似？皇帝忽然觉得有必要召阿九过来说说话，查一查这个少年的来历。
这些年他也曾行走四方，不是没有过与民间女子纵情梦中的时候若真是哪次巧合留下个血脉，也不是没有可能越是这样琢磨，皇帝看华林的目光就越是亲近。
“你叫华林？”皇帝温声问他，“是哪里人？家里有什么亲人吗？”
华林在这个时刻忽然想起了霍瑶。
记得那个热烈得像团火焰的女孩子也曾经问过他这个问题。
他好笑地想，怎么想起她了？那个大小姐给他惹过的麻烦可不少呢。继而一丝不苟地答：“回陛下的话，末将在禹城出生，家里还有几个姐妹。”
“哦”禹城啊，那是个好地方。
皇帝眸中精光闪烁，又问：“那你的父母呢？”
华林呼吸卡了一拍才说：“末将生父不详，母亲多年前已经去世了。”
借着连莘这个三百六十度飞行装置，养心殿里发生的一切都被完完整整地传输到萧佑薇的眼前，对话也没有一丝遗漏。
她心跳如擂鼓，比作为当事人的华林还要激动几分。
终于等到华林和生父相认了。
她有点好奇，如果华林不经过男女主的安排就自己先一步入了皇帝的眼，变身十九皇子之后，他会怎么对待皇帝，以及他们这些故人？
如果他在今天之后认识了萧云琪，又会不会有什么改变？
皇帝已经彻底记住了这个和自己相似度极高的红袍小将，尤其是问了他的年龄之后，掐指推算到华林出生的那两年，恰好自己曾在禹城停留过，并在酒醉后与当地有名的妓子一夜春宵
如果这孩子真的是自己的血脉？
查，必须查！
皇帝看着英姿勃发的少年，心头骤然升起欣喜和期望，这孩子才这么点年纪就能生擒了蛮族女战神苏哈娜，往后的成就
他想着自己如今稀薄的子嗣，忽然觉得这场看似硝烟寂止的战争中有了新的希望。
如果这孩子不是呢？不行，他只能是，必须是！
皇帝暗下决心，哪怕查出的结果表明华林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父不详孩子，也要认这孩子做义子，给他一个锦绣前程。
在华林还在纠结如何证明身份的时候，对面这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。
霍光面圣有三件事必须要做。
一是把苏哈娜这个重量级俘虏转交出去；
二是将华林引荐给陛下；
如今这两件事都有了不错的效果，那么还剩下第三件。
这个糙汉满脸杂草般的胡须并不能掩盖住他的担忧，霍光再度抱拳拜下，说道：“陛下，微臣还有事需奏。”
“爱卿但说无妨。”皇帝心情大好，爽快地回道。
霍光却是叹气，“陛下可知为何苏哈娜会出现在青州之外？”
“如今蛮族王庭中有位大军师，深得蛮王宠信，就是她，她掌握着一手邪术，首次击败了苏哈娜。”
在霍光的阐述中，皇帝渐渐严肃了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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